Im AstroGirl

你可以問我關於阿公。

可是我無法跟你說出，出生年月日，只道得出他死亡的日子。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一個關於阿公如此重大又跟我時代如此接近的日子。

這世界上有種瞭解，是出自於你不瞭解它的瞭解。那是一種撮合、無意的生產。當我食著一桌菜裡頭沒什麼興趣卻也無傷我食慾的東西時，我不會記得他，或者不會花力氣去描摹他──不過是道菜嘛，天天吃得到阿──直到那天終於發現了：這道菜，是我再也回不來的，童年記憶，像過去最無聊的童玩吃食般。可是有一天我體悟到：無趣的日子，是因為我在那之中，是個無趣的、沒有感受力的可憐男女子啊......直到我從無聊的昏沉午後中醒來了才驚想：這是個午後，還有夕陽，還有蟲鳴，還有院落裡花兒在風中隱隱的清香，如今我盯著今日無月無燈火的無聊夜色，畫了個最圓最圓的月亮，卻不抵真正的明月相望。死亡是一片烏雲。遮掩一切的烏雲。

我對阿公，就是這種，只剩往事可追憶的遺憾。對他的瞭解，淺淺的，像是聞著年輪的味道。

我沒辦法把自己放在老舊的鞋子裡。老是一種真正的無聊，對年輕人來說，或者說，大多數的年輕人來說──因為，年老是道鴻溝，阻隔著一切你肉眼和記憶無法觸及的那個年歲。對我來說，阿公，只出現在破舊、一切發了霉味的那個家中，有種獨特的衰老氣味，有種樟腦放陳了的、揉了汗水的味道。有一天也會這樣老去阿──一天我這麼發現。我發現自己在阿公家只愛盯著那色彩炫目，擁擠地撥放著年輕的歌手、活力的棒球節目、最浪費時間的搞笑綜藝節目，還有住著永遠不會老去的卡通人物的電視。我遺忘了衣櫃裡沉睡的舊西裝，廚房爐灶底下躺的各式鍋碗瓢盆，後院小倉庫裡的桌椅、箱子成堆，還有好多好多的老照片。我沒有想過，穿破了的舊汗衫，曾經也是完好的、潔白的、還沒吸夠辛勤汗水的；所有的過氣的，曾經當紅。從來沒有在那些紋路裡，找尋真正的阿公；甚至沒試圖翻過阿公的照片，沒能印證不知道誰說「阿公是老著等的類型」之前，就先相信了。

我阿公的帥氣，我沒有什麼機會嘗試著瞭解。我聽著絮語，在四周吱吱喳喳，有如麻雀搶著食，天天想著：吃不飽阿~地，無關緊要。「我阿公好帥，」這句話出現在腦海，只有在我阿公告別式那天，紀念他的影片中。因為阿嬤死的時候我很小，因此當我看到阿公阿嬤的照片出現的那一恍惚當中，「原來如此」的感動，久久無法自已。在昏黃的照片上，那郎才女貌的佳偶，在我跟阿公乾杯的最後一天，突然呈現在我眼前......我可以告訴你，我看得入神，那笑容，少見在我阿公臉上。我突然覺得，從我阿嬤死後那天起，我好像忘了阿公笑起來是什麼樣子。淺笑有看在眼裡，嚴肅有放在心裡，就是沒看過那青春、永遠年輕的綻裂，在阿公年老的臉龐上如此清晰，跟阿嬤兩人笑著，是那麼讓人有種「天作之合」的讚嘆。可惜這一生，我沒機會再問問他，沒了阿嬤的生活，是不是真的像少了顆珍珠的璧玉。

我還想問問阿公，你年輕的時候是不是只愛過阿嬤。你對阿嬤是依賴，還是愛情，而你心中的愛情是什麼？愛情永遠是生命裡無可避免的。然而，撇開我們當今看的所有煽情戲碼，真想知道，在阿公心目中，屬於他年代的愛情是什麼？對我來說當今的愛情像毒品，而阿公呢？今年我21歲，而阿公，您的21歲是什麼？最重要的影像長怎麼樣子？白頭髮是從哪一年開始發現的？到底是哪一條線，連接著您的生、老、病、死，讓所有的一切與您的人生故事產生關聯......我想，您的兒孫，乃至您的至親，恐怕都道不完整，這些破碎的意義。

我受夠了遺憾。不過這世界，總有你錯過了，才看得到它的重要的東西：比如說，對您的親情，海一般深的。我可以形容它──博大精深，因為它連接著我倆的生與死，而人生沒有任何兩個瞬間，能比它們更令我困惑了......